来源：中国经营报
中国经营报《等深线》记者 颜世龙 上海、杭州、南京报道
一次性打14针，包含每针8800元的玻尿酸、每针2万元的再生材料，前后总计花费10多万元……在南京的一家医美机构做完脸部的鼻唇沟项目后，杭州的司女士（化名）并未迎来期待中的美丽变化，反而出现了面部神经疼，为此，她花了两三个月进行维权拉扯，事情才算暂告一段落。
而王女士（化名）就没那么幸运了。从羞于启齿，到与医美机构数次谈判、被威胁，再到敢于站出来不断地投诉、维权、被推诿……几个月下来，耗时费力之外，更让她不断地对自己产生怀疑，心力憔悴。“我之前被注射了各种名称的不同名目的针剂，导致现在脸上的皮肤里和颈部有增生结节。”王女士终于鼓足勇气向记者回忆这场糟糕的医美经历。
在外界印象中，医美的“刚需”消费者多是富家千金或豪门阔太，但业内认为，当前“主流”消费者与KTV里的女性群体高度重合，甚至更多开始面向大学生和求职群体。基于“降价走量”的商业逻辑，动刀的少了，打针的多了，熟人“传销式”介绍……这导致维权案例持续上升。于是，注射后起疹烂脸、维权成本高昂、忍气吞声和解，似乎成为一个死循环。
中国城市医美产业发展指数显示，上海、南京、杭州名列产业发展最好的城市前十名中，作为长三角城市代表，经济发达的同时，“剩女”问题颇为突出。“容貌焦虑”的她们，在各类渠道和话术引流、引导后，成了某些医美机构会吐金币的案板鱼肉。
巧立名目的“针剂”
“朋友介绍我去南京的一家医美机构，工作人员在沟通中，利用我的容貌焦虑不断推荐瘦脸溶脂类产品。”王女士说。
王女士介绍，几年间，其前后在这家机构花了10多万元，注射所谓的瘦脸溶脂类产品。但到现在，她的脸不仅没有变小，反而还产生了结节。“当我意识到不对，要求查看病例的时候，才发现他们的病例都是不全或是造假的。”
为此，王女士向南京市12345热线进行投诉，相关区域市场监管部门最终回复称：王女士所投诉的商品随意定价、未明码标价问题确实存在，已下达了责令整改通知书，但不予立案；对于所投诉的消费欺诈一事，经查王女士最后一次接受注射已超过行政处罚追诉时效，决定不予立案。
到底什么是“轮廓针”“缩脂针”，它们是否合法且有效？为此，王女士向当地卫生监督部门投诉，工作人员提供给王女士的信息显示，所谓的“缩脂针”，其产品名称为医用透明质酸钠凝胶，品牌为艾尔菲琳·渼涣然，生产厂家为常州药物研究所有限公司（以下简称“常州药物研究所”）。
什么是透明质酸钠凝胶？常州药物研究所市场部负责人姜先生表示，该公司确实生产医用透明质酸钠凝胶：“是一种玻尿酸，也没有缩脂功能，是做容量填充的，可以减轻面部的鼻唇沟纹。艾尔菲琳·渼涣然品牌不是我们生产的，我们也不生产缩脂针。可能是别人假借我们的名义在生产，也可能是医美机构存在虚假宣传和一个营销概念。”
记者从国家药品监管局查询发现，上述常州药物研究所生产的医用透明质酸钠凝胶，属于第三类医疗器械。适用范围和预期用途为：辅助用于预防或减少腹（盆）腔手术的术后粘连。
司女士和她朋友的遭遇也很糟心。
司女士表示她之前被医美机构巧立名目推销相关的针剂。“但注射完，反而出现面部神经疼。我朋友和我一起去打的针，她花了30多万元，结果现在已经出现全脸排异，暴发丘疹。”
司女士说，因为一直神经疼，就去做了面部核磁，结果显示脸上只有一点点注射痕迹，后来才知道，正常医美一次性不可能给注射14针这么大剂量。一般注射都是微量多次，不然一次性打那么多会打得像猿猴。“我们维权至今也已经两三个月了，算是时间短的了，其他人都是半年以上。”
内卷VS高门槛
为何医美行业的维权案例屡见不鲜？医美行业到底是属于消费行为还是医疗行为？行业内到底是在以何种方式运转？
“如果是正规的维权，其实消费者非常弱势，‘连哭带闹’反而很容易，因为消费者维权需要支付高昂的时间成本、司法成本，同时还存在信息差、推诿等情况。”上海一位医美行业资深业内人士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，“医美行业完全合规是不可能的，只能说相对合规。”
南京某医美私立医院负责人介绍说，医美行业最开始是国家严控的，在2010年前后，一个诊所的营业执照转手都能卖到几百万元，医院则干脆不批。到2014年，基本开始放开，所以各类医美医院、诊所、门诊部遍地开花，行业内卷严重。
近20年的行业井喷后，现在正逐步规范，但却遭遇行业不景气，尤其疫情后，竞争趋向白热化。“KTV之类的娱乐行业不景气，所以过去从KTV而来的渠道客户变少了。再就是因为短视频平台崛起，很多人也不太需要医美了，直接打开手机一键就能美颜。”该私立医院负责人说，“现在来得比较多的是求职期的大学生和白领，行业比较火的是午餐式美容，项目主要是以打针除皱类价格不是很高的项目为主，动刀的变少了。”
上述业内人士说，医美行业主要分为公立医院、直客医院（机构）和渠道医院（机构）这三类，其中发生问题最多的则是渠道医美机构。所谓渠道机构是指不需要线上线下打广告、做流量，客源主要是通过相关渠道和熟人介绍，而最常见的渠道是KTV、美容院等，属于医美的刚需群体。“现在很多医美机构的老板，实际是从KTV老板转型而来。”而直客机构则是通过互联网打广告、直播、短视频等方式将客户引流而来。
“之前上海这边的渠道医院很多是在虹桥一带聚集，而且各个环节配合默契，提供一条龙服务。因为这边交通方便，从浙江、安徽、江西等地来的消费者认为上海的医美技术肯定是最好的，在各种渠道的引领下直接下车就进医院，做完项目住两天再走。而随着上海对医美行业的整顿，很多渠道医院或机构在南京、杭州另起炉灶。”上述业内人士说。
“从器械和设备的价格方面来看，公立医院的价格要比私立的价格高。对生产厂家来说，为了让产品卖得多，生产商对私立机构更倾向于直营方式，而对公立医院则倾向于授权代理，因为公立医院的‘门槛费’高。上海某公立医院的进场费要至少30%，而且加上税费等，可能在这个环节的成本就高达43%。”该业内人士说。
该业内人士举例称，一台成本二三十万元的设备，是不会直接卖到公立医院的，而是要通过中间的代理商，这样就能把价格抬升到100万元左右。中间商既有办法和人脉实现价格变化，更有“防火墙”的作用。大的企业往往采取代理商、中间商模式，以降低风险。一般公立医院的代理最多有两层代理结构。而在药品方面，公立医院则一般是零加成，私立机构会比公立医院稍微高一点。
该业内人士介绍说，过去只有有钱人才去做医美，但现在随着进入医美行业的企业暴增，内卷严重，又逢经济下行，医美的盘子并没有太多的改变，所以企业、机构为了增量，只能降价走量，盯着的目标群体，从“富婆”阶层变为中高收入群体。动刀，也更多变成了打针。
有数据显示，国内现存医美相关企业15.26万家，2023年全年注册4.71万家，同比增长38.54%。从成立年限来看，3年及以下的现存企业占比近七成，达67.09%。
“纱布注射法”与超高返点
“薄利多销”的商业逻辑下，便诞生了臭名昭著的“纱布注射法”之类的一系列违规操作手法。所谓纱布注射法，是因为人的脸部面基有限，所以对于各类针剂的注射是有一定限度的，如果注射过多则会脸部肿胀甚至影响安全，而机构或医院为了让客户多消费，所以会在对客户的注射过程中隐瞒实际注射量，将多余的针剂注射到纱布中，从而让客户多购买、多消费。
“之前一个杭州的渠道机构给客户一次性注射40多针，其中至少20针是要打到纱布上的。一针玻尿酸卖1万元左右，这就是40万元，但实际成本好一点的可能也就是100多元/支。”上述业内人士说，“有的还会给客户打生理盐水，更安全，因为身体慢慢地会吸收，但实际仍旧以玻尿酸的价格来收，而将来即便客户发现问题也已经没有了证据。这些手法都是从国外传进来的。”
该业内人士透露，很多渠道医院为了扩大客群，还采取超高的返点模式。“渠道在这些医院的抽成比例正常为70%—80%，也见过高的能达到95%。而直客医院一般抽成比例在10%—50%左右。”
上述司女士告诉记者，她去打针的机构，其销售顾问没有底薪，提成却可以拿到40%。但是一般机构会让她自己先花3万—5万元来做项目，因为只有自己做了，再销售给别人才更有说服力。很多人都是先从自己和身边的亲戚朋友“下手”，等到身边的朋友坑完了，也就要离职了。“之前听说有人以医美为项目做金融盘，（虚假承诺）返佣可以达到103%（去骗人）。”
“直客医院有时候发生医疗纠纷往往会全额退款，但很多渠道医院往往只能赔付他们自己实际收取的费用，因为更多的是已经被返佣的渠道拿走了，所以消费者往往难以追回损失。如果选择打官司，又要涉及医疗鉴定，诉讼时间长，往往只能选择象征性地退一点了事。”上述南京某医美私立医院负责人说。
此外，还有企业联合医美机构，以高薪招聘模特等名义来吸引客户做医美。上述南京某医美私立医院负责人解释说，有的公司招聘时会许诺很高的薪水，但是在面试的时候往往会对求职者说形象不好，要先去某合作的医美机构去做项目，求职者听上去觉得无非就是花一二十万元，自己一两个月的薪水就赚回来了，但是当做完后，公司又会说试用不合格。“以前还有的是发展大学生群体，让他们贷款美容。”
上述业内人士表示，医美最常出现的问题，一是超适应症使用，比如我国内地批准的玻尿酸大部分适应症都是在鼻唇沟，但现在几乎都是全脸可注射。或者将二类医疗器械当作三类医疗器械注射到人的身体里，而普通消费者完全不懂这些。二是虽然相比过去我国内地合规的医美产品已经有所下降，但相比境外价格仍很畸形。同样一款“少女针”，可能韩国是3000元，香港是2400元，而内地却可能卖到19800元。
“之所以高这么多，是因为我们的成本高，而成本不是高在技术研发方面，而是高在开各种各样展销会、学术会、私享会，行业内一年可以开几百场学术会议，国内有时候同一天可以达到五六场。因为搞定了医生，才有量的保证。医美行业不像是严肃的医疗行业，而是属于消费医疗，所以消费产生最大的地方在私立医院或机构，而不是公立医院。私立医院从咨询、销售，到医生、护理，再到生产厂家，每个人都在利益链条上。比如最近很火的超声炮是不允许使用在脸上的，但消费者来咨询了，作为企业给消费者打不打？肯定要打，因为这条利益链上的人都要赚钱，如果你不打，人家以后就不会再给你推荐客户了。”
“现在主管部门即便进行处罚，多数情况下也停留在广告违法之类的层面，罚个几万块钱对于这些机构来说几乎带不来什么影响，甚至成为一种变相‘鼓励’。”上述业内人士认为。
据记者了解，仅南京市建邺区医美机构就达80多家，建邺区卫生部门相关负责人在受访时说，医美行业的监管主要是在卫生和市场监管部门，如果涉及到医疗质量、医护资质等问题，一般划归卫健委管辖，如果是器械、产品质量方面问题一般是市场监管部门管辖。但医美是一个主观感受较强的行为，美与不美没有一个量化标准。
“消费者因为医美问题投诉过来，我们是保护他们的合法权益的，但是我们也要保护经营者的合法权益，我们需要优化营商环境，但对于非法经营的则要进行查处。”该卫生部门相关负责人说，“如果核查辖区所有的医疗机构都有没有问题，可能都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，比如病例书写，可能医生工作忙写得不全面，甚至是丢失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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